前言:苍天若生,当垂眼人世,教善恶有报,劳者有得,失者有偿。暝而无所视,晓而不为动,是知苍天已死。
——by书友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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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苍天已死(上)
“他们说今年冻死的人,比往年都要多些。”张角倚在榻上,眉宇间是遮盖不住的浓重倦色。
张让侍奉在旁,亲自端了药粥,喂给张角:“老师说的是,这几年比往年冬天都要冷,收成也不好,那些假惺惺的士人大多也不肯体恤一些,降个租子,农民顶不住,失了地皮的也多一些,扛不住冻饿的,死了多些,也是应当。”
“陛下是如何打算的呢?”张角问道。张让动作一僵:“陛下的心思,其实也是忧心社稷的。”
张让勉强笑着:“老师还是先养一养身子,陛下还等着您为他讲道呢,这天底下啊,没有了陛下是不成的,可没有了您这样的贤人,也不成的!”
张角闻言,痛苦地闭上双眼。
他是见过皇帝的。
所以如今张让的表现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
“难道,叫种地的人吃上种出来的粮食,竟这么难吗?”
二、苍天已死(下)
白雪飘扬,漫天杨花袅袅凋落。纯白的丝被在屋檐上压了一层又一层。
青瓦白头。
先前的积雪有些融化掉,顺着瓦槽滑落,冻成冰棱,茅草屋上原本松软的草棚也因着积雪融化又冻结而变得硬邦邦,防风的能力更好了几分。
张角蹲在草棚子底下,抱着一只碗正在吃午饭。
正晌午时候,太阳惨白,阳光虽说还照射了下来,却没有半分温暖,草棚子也没法儿保暖,只隔着风。
这样的严寒之中,吃不饱穿不暖的人的性命是不须挂怀的,因为根本没有活下来的可能性。
吃着饭,张角开口问道:“草席购置到了吗?”
“清扫街道的小吏们已经帮我们联络了一些农户,可以卖一些草席给我们,不过要高价。”
“哦。”张角默默地吃着碗里黄澄澄的小米饭。
小米饭匹配的是豆豉煮出来的狗肉和一点点的栗酱。
此外,还有饭后的酸汤,是醋布煮出来的河蚌肉汤。
这是很多遭了难的穷人往日里想吃都吃不到的,如今已经是太平道正在救助的这些人中的很多人这一生生命终结时候所能够吃到的最丰盛的辞世餐。
正吃着饭,风雪当中有穿了厚厚草衣的农民挑着担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赶过来。
“敢问,是各位贵人要收购草席吗?”农民站得很远,似乎心有顾虑,不肯上前。
听到问话,张角身旁的张宝把碗搁在地上,起身迎向农民:“是我们要的草席,前面的人应该跟你说过了吧?我们是会给六个钱一张席,并给现钱,管一顿饭的。”
“当真是给现钱吗?不是三个钱吗?”
平素,草席的价格是三四个钱不等。
直隶地区,一般是四个钱。
但草席一般是春夏季里才有销路的东西,如今寒冬腊月,这玩意儿能卖出去,农民就已经很是喜出望外了,哪里敢想六个钱这样的高价。
张宝一听农民问话,便知道又是中间自告奋勇负责介绍农民前来售卖草席的小吏们又要吃回扣。
自己这边,即便是按照六个钱给了去,那群小吏总也会把这两个钱的差价吃下去。
所以张宝索性说道:“对,四个钱,我方才说错了。”
“我们这里是给现钱结算的,你待会儿跟叫你来的那些吏员说明白,叫他们来我这里领钱就是了,你那边,就不要额外的给他钱了。”
农民弓着身子,瘦瘦高高的身体虽然是站着,却如蜷缩的大虾,整个腰身都是弯的。
“谢谢贵人。”
“过来交割一下吧,顺带着过来吃口热饭,我们是管一顿饭的,不要钱。”张宝朝着农民招了招手。
农民于是老老实实走了过来,放下肩膀上的担子,见着热腾腾的小米饭,他便喉结耸动,移不开眼睛。
“蹲下吃点吧。”张宝招了招手,旁边太平道的弟子便给农民盛了满满一碗小米饭,又打了酸汤和一大块儿带骨头的狗肉。
农民拿着肉,站在草棚底下便开始啃肉。
他大口大口的,像是一辈子没吃过饭的饿死鬼一样猛啃。
张角旁边正在吃肉的马元义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起来,随即又把自己手里的狗肉连肉带骨一块儿嚼碎了咽下去。
“蹲下吃吧。”张宝无奈叹息。农民是知道“蹲”这个姿态的。可是他似乎没法子把“蹲”的动作跟这个字眼联系起来,于是只百忙之中抽空抬头迷惘看了一眼张宝。
张宝叹息,一只手按在这农民肩膀,指着旁边蹲在地上吃饭的张角对农民说道:“就是他那个样子,蹲下吃,不至于影响到别人。”
农民看了一眼张角,于是蹲在了张角旁边,埋着头继续吃。
他吃饭真的很仔细,很珍视这饭和肉。
太平道弟子见他衣衫单薄,于是特意给他捞了一大块儿的狗肉,这块儿肉带着炙烤过略带酥意的皮,皮下是肥厚的脂肪层。
脂肪层在长久的炖煮过程中已经浸染了料汁咸鲜的味道,由雪白变为偏绛色,脂肪层下是煮成猪褐的瘦肉。
肉里嵌着骨头,骨头与肉的连接处是煮透了的筋。
农民一口撕开了皮,吸溜溜便把肥油吃了满口。
随后嘴里舌头一抿,上下牙齿碰撞,脂肪层豆腐一般分开,狗皮带着微微的弹性,稍加抵抗,随后被扯开,肉皮回弹,溅出滴滴咸香的汁水。
农民两口下去,满满一口肉和皮被咽下去。
随后是瘦肉。
一口一口。
肉被扯开,筋被撕碎,骨头被嚼磨。
“喝口汤,别噎着,肉还有的。”张角说道。
农民头都没有抬,
肉吃完了,他便一根根手指唆着,想要把手指上沾染了的肉味都吃进肚子里。
张角蹲在他旁边,没有因他饕餮的吃相而动容,只是慢慢吃着饭。
见到农民把肉吃完了丝毫没有搭理别人和去索要肉食的想法,于是看向马元义。
马元义会意,起身去拿了一块儿肉,又舀了一小碟栗酱,淋在农民手里的小米饭上。
农民抬头看,与马元义对视,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候,他看到了身旁吃饭的平凡老头子。
片刻的反应之后,农民眼前一亮:“您是大贤良师吧?”
张角没有抬头:“是我。”
农民听到这话,立刻一下窜了起来,喜笑颜开:“大贤良师,真的是您老人家啊,您还记得吗?您是为我母亲治过病的,您还给我儿取了好听的名。”
张角低着头吃着饭。
他不记得。
他一辈子为不知道多少人治过病,有些治好了,有些治死了,他是没法子一一记得的。
“你儿子叫什么?”
“我儿叫彻。”
“我记得了,你儿子是那个给我烤了六只蚌的孩子,很安静,很喜欢玩水。”张角对这个被他命名为“彻”的孩子是有印象的。
“是也是也。”农民提起儿子,忍不住开怀,眼睛都更有神采了,很是自豪:“我儿子是喜欢水的,也很少哭,是个顶顶懂事的。”
“挺好的,那个孩子我记得还很喜欢捕蛙吃。”
“是呢是呢。”农民脸上洋溢着笑容:“他是很喜欢吃蛙,尤其是炙烤着吃,那是您教他的吃法。”
“与我的弟子小时候爱吃的东西一样,很好的孩子。”张角回想起那个孩子,低迷的心情也忍不住有些振奋。
“是啊,您还说过他是个乖孩子,说可以给他说一个媳妇的!”这样的一个儿子,是农民平凡的一生里最大的骄傲。
“算算年纪,七年多了,彻也应该有十四岁了吧?该成婚了,我过几日倒是可以给他说一个媳妇去。”张角欣慰道。
农民听到这里,就是一怔,随后后知后觉的说道:“彻不用讨老婆了”
他眼里的光芒和脸上的自豪迅速的熄灭,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彻已经死了。”
要是他还活着,倒是到了应该要讨老婆的年纪了。
张角嘴角的一丝笑容也很快的消失,嘴角扯了扯,想说些什么,又归于平日里的沉默。
“我母亲病了,为了给母亲治病,就把田抵出去了,然后开春没有粮食,向邻村的刘大善人借了四斗粮食,两年之后欠了二十三斗,还不上粮,就把田和老婆卖给他了,家里没粮食,彻就饿死了。”
农民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彻是不用讨老婆的了。”
张角没有说话,低着头吃饭。
农民这会儿也忘记了吃饭。
旁边的马元义冷眼看着他,狠狠地咬了一口狗肉,将肉带着里面的碎骨一并咬碎,咀嚼,吞咽。
他神情冷漠,目光比屋檐下的冰棱更冷。“苍天没眼。”农民好久说了一句。
张角咀嚼着嘴里的小米饭,听着这话,不知道多久之后,说道:“确实没眼,教它死了算了,不长眼的东西,留着干什么?”
说罢,张角笑了起来。
农民听到这话,也跟着傻笑起来
不长眼,留着干什么!
——引《门户》·守玄著